「要開槍之前,我整隻手都流手汗,滑到握不住槍了,我放下槍自問自答,猶豫好久。但另一個聲音也出來了,一切早就完了,今天不做,還不是死路一條?第二次舉槍,我直接開了他的頭。」十三年前,簡碧燕在長期對她施暴的已婚男友的太陽穴上開了一槍,「砰」一聲震撼社會。
入獄服刑九年後假釋,如今她坦誠道出當年種種懵懂與身不由己。近四個小時的採訪內,字字句句從小受盡的真實欺辱,殘酷得讓人屏息。
接連幾天的冷冽天氣,星期五終於放晴,簡碧燕推著坐輪椅的奶奶,與我們談起她的過去。今年已經三十出頭歲的她,一頭長髮加上大大雙眼,走在路上很多人會多看一眼,過去風姿更是可想而知。不說你一定想不到,身材嬌小的她,竟曾因槍殺男友而入獄服刑近十年。民國九十四年底入獄,好多年青春就這樣緊鎖在鐵牢裡。而這一切,或許正始於她那被殘破的童年。
學姊強開廁所門讓全校看她裸體!老師一起羞辱她,只因沒媽媽…
「我從幼稚園就會因為沒有媽媽這件事情受到欺負,而且很多都是老師、大人在看不起。記得國小五、六年級有個蔡老師,其實他也沒做什麼事情,光一視同仁,對我有跟別人一樣的笑容,我就夠感動了,真的,他的笑臉我現在都還記得。」
媽媽在她出生後不久就離家出走,所以這個所有人口中「沒媽媽的野種」就這樣一路被欺負到國中。幼稚園時,全班都可以隨意多添一點營養午餐,老師唯獨說她不行,還得為大家擦桌子;國小時,為了讓朋友不要拋棄她,家中雜貨店那幾千塊的芭比娃娃都拿來送,最後死黨拿走敷衍她幾句就「切八段」,自此,她變得自閉起來。
國中的時候被學姊恐嚇、拿鋁棒圍毆已是家常便飯,有次被潑紅茶跑到廁所洗竟還有人號召整棟樓聚在廁所門口看她裸體。小小年紀的她很害怕,卻也無力反抗,背對被強拉開的廁所門,只穿著內衣的她緊抱胸口,其他的,好像什麼也無法做。
「那時候我就是霸凌的箭靶,大家想展現實力都來找我,所以只讀到國一第一次月考就蹺課,接下來也蹺家了。」後來,她的容貌和身材逐漸亭亭玉立,十五歲就擁有E罩杯,這個不良「美少女」開始流連KTV、道上兄弟人人都愛她,最後認識了當時在嘉義無人不知的土豪陳先生,原以為這是最安穩的靠山,沒想到結局卻意想不到的悲慘……。
被暴力男友打到滿臉血報警求救,換來急診室再一陣痛毆!
「因為是獨生女又沒朋友,後來我就很愛一群人,你兄我弟,很有安全感。後來,遇到以前打我的那些女生,因為我的新朋友『級數』高,她看到我馬上跟我敬酒、跟我道歉。那時候我就開始把信心建立在這些朋友上,漸漸從小弟認識到大哥。」
當時越來越漂亮的她有多風光?每月光是追求者送的禮物就價值好幾萬,加上現金更不用講,她曾經去上過月薪五萬的班,結果一陣子就離職,不用做事還賺更多,何必那麼辛苦?十五歲到二十歲的寶貴青春年華,就這樣被成堆的追求者「供養」,有了這些黑道當靠山,她再也不用害怕被欺負,就此沉溺在這種被擁護的感覺中。
後來,她偶然認識了當時嘉義地區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陳先生,雖然對方已經結婚、還比她年長十三歲,但她仍甘願當小三。沒想到交往三個月後對方就要她拿著指定的手機,所有行蹤都被控制、監聽,家門口甚至被裝監視器。不只被控制,被打得頭破血流、腦震盪更是時時發生,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就連逃到桃園、台南、高雄,旗下也有徵信事業的恐怖情人一樣會把他抓回來。
一下低頭、一下又看著遠方,她繼續說著最慘的一次。「那時整個臉都是血,我找到空隙,就像電影一樣去民宅請他們幫我報警,人家傻眼、後面又有追兵,我就一直跑,後來倒在派出所。」沒想到對方竟然權力大到可以叫警察不管她,即使送醫,在急診室也恐嚇醫生、護士不准救,最後把她推下床拖走,「這中間沒有再看到任何一個警察。」
就這樣遭虐好久,眼球甚至爆裂直流不明液體,她身心都受到嚴重創傷,「最近有個韓星(鐘鉉)自殺嘛,我看到他的聲明,我就是經歷那種情況,所以我知道他在講什麼。連呼吸都會痛,腦袋就像緊箍咒一樣很緊很緊,眼球也一直往上吊,叫自己往下看都沒辦法。」後來,她甚至有了幻痛症狀,只要被風吹到就會全身撕裂痛。
就這樣交往一年八個月,想逃也逃不掉,嚴重憂鬱的她在家藏滿農藥和針頭,甚至訂製紅色長袍只盼死後找男方復仇。幾度自殺未遂後,某天男友喝醉熟睡她身旁,再也忍不住恨意和害怕的她一槍就往男方太陽穴轟,接著吞藥上吊自殺,所幸,最後她沒有自殺成功。在醫院迷茫張開眼後,等著她的是長達十四年的刑期。
困在鐵牢近十年,最難忘的是扒開陰道、肛門任檢查
「當時知道判決,我真的覺得世界崩塌了,好像從地獄爬上來谷底,谷底要拉著繩索到地面的時候,繩索又被剪了。十四年耶…我很少哭…但那時候我真的哭出來了…」說到這裡,她說話明顯慢了下來,當時那份震撼,或許至今依然揮散不去。
她也提到,在獄中最難忘手扒雞檢查,所有女受刑人都得背對檢查的主管,扒開陰道和肛門用力咳嗽幾聲,確定裏頭沒有夾帶任何東西進監獄。不只入獄前要檢查,往後每一天出去工廠做工,回來都得檢查一次。不過她說,久了也習慣了。
牢獄生活自然不好過,除了失去自由,還得天天等著法官宣判自己的刑期。曾經因為吞太多藥而有「暫時性意識喪失」病史的她,期盼假藉這名義得到減刑,「那時候你會想脫罪,就把這一套四處跟別人講,跟法官講,跟檢察官講,最厲害的是,你連自己都騙倒了。」每天裝瘋賣傻,雖然不必再擔心被打死,心裡依然不踏實。
不過,她的悲傷在獄中也意外找到一個出口──創作。一向愛哼歌的她在第二個月開始學著寫歌、創作,第一首歌就是台語創作,敘述著自己坎坷的愛情路。每年回頭看過去的創作,都覺得去年的自己真的精神異常,而這也證明,她的心一步一步在痊癒,終於能坦然想起那些過去。除了反省在愛情裡的錯誤行為,監獄的課程也讓她開始敢正視童年的創傷。冷靜下來回頭看,會後悔殺掉男友嗎?
她說:「後悔這種事太籠統,我只能說,如果當時有比較健全的思想,不要愛兄弟、愛慕虛榮,那也不會有後來做錯的事情。我覺得我不對的地方是一開始的心態,一開始就不應該讓我跟他在一起,愛恨糾葛沒那麼深的時候,就跟毅然決然斷了,後來全身都火藥,我就勢必要引爆。我這個做法(槍殺男友)是不對,但我當下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她天天在牢房中創作,不只寫歌也寫小說,更多次拿下文學獎的肯定。原本監獄的下鋪是給老弱婦孺睡,長官也為了方便她創作而安排她睡下鋪。儘管女子監獄中的小團體生活,就像國小的時候一樣讓她難受、甚至還曾跟監獄主管有過一段情,九年後,心漸漸康復的她帶著上百首的創作假釋出獄。
一個什麼都要人陪的女孩,如何在傷痛中長大?
在監獄裡與游姓管理員那段情,是她在失去自由還重判十四年時唯一的慰藉,「別人寫信都打字,他寫信是先寫小楷再輸進電腦字庫,打出來都是手寫的樣子,你看,我怎麼會不心動?」兩人曾經書信傳遞濃情密意,後來因個性不合鬧得不愉快,她衝動之下帶著記者跟獄方控訴男伴「惡行」,剛出獄又被大篇幅報導春宮糾葛。她冷靜想想開始擔心假釋被撤銷,「那我過去八、九年的修煉就付諸東流了。」
「其實我剛出來還是很不能獨立,但那些事情的震撼(怕被撤銷假釋)整個蓋過我的小孩子氣。她只是一個恐懼大過另一個恐懼,大的不見的時候,小的也好了,我覺得我是這樣子。」
監獄裡所有人都是好姊妹,都說出獄後要互相扶持,「你以為出來會有十個家庭陪伴你,結果出來是所有人根本你借錢,你在裡面想的後路,在外面沒有一樣行得通。」恢復自由身後,除了感情再次受創,簡碧燕一心想走上創作路,卻也總是碰壁,光是吃飽就是個大問題。
後來,她在朋友的介紹下接觸慈善事業,也開始賣起茶葉賺取生活費,當年那個什麼都要依靠男人的小女孩,漸漸從工作中找到獨立生活的價值,閒暇時候也繼續創作。在從小最疼她、好意卻總是被辜負的阿嬤確診肺腺癌之後,她也把阿嬤接到台北來照顧,幾年來不離不棄,以前總被照顧,現在開始學會付出,只要沒工作,就是在家陪阿嬤。(採訪時也把阿嬤一起帶過來,期間更數次起身扶著阿嬤去廁所。)
「受傷很重要。」雖然創作之路依然坎坷,但她已經看清過去那些依賴害她有多深,如今只願一步步踏實為了「吃飽」而努力,儘管長相依然甜美,卻不願再靠姿色拿男人一毛錢。國小那個不會歧視她的蔡老師、監獄裡曾陪伴她走過低潮的主管,她總稱這些人為生命中的「陽光」,過去她得靠別人給的能量活下去,但經歷這些波瀾,曾經眼前一片茫然的自閉女孩已經成長,足以成為自己最強而有力的生命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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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鐘敏瑜 / 風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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